罗昭伦

大雪那天，阳光很好。午后，我找出常带的保温杯，往里头灌刚沏好的茶，便慢悠悠往城区的方家山公园去。

刚到山脚，就被一股子鲜活气撞了满怀。道旁的灌木丛还不肯服软，枝丫上举着一串暗红的浆果，像谁撒了把碎玛瑙，摘一颗放嘴里，酸中带涩，却透着野趣。常春藤攀着公园的大树，叶子半绿半褐，边缘卷着点枯意，却死死扒着墙皮，像在跟初冬较劲。

比起春天的新绿叠得人眼晕，夏天的浓荫密得透不过气，初冬的山脚反倒多了一份疏朗的通透。梧桐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丫斜斜挑着几片残叶，阳光穿过枝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撒了把碎金。野菊早就谢了，茎秆还立着，旁边倒有一丛狗尾巴草，顶着毛茸茸的白绒。风一吹，就轻轻摇晃，蹭得人裤脚发痒，倒比盛放时多了几分讨喜的俏皮。

不远处的步道上，有老两口并肩走着，老爷子手里拎着鸟笼，画眉在里头蹦跶，叽叽喳喳的；老太太跟在旁边，手里攥着块手帕，时不时替老爷子擦汗。这些细碎的声响混在一起，倒让这山野气息里，添了丝熨帖的烟火暖意。

登山的石阶还留着正午的余温，穿着软底布鞋踏上去，暖意从脚底顺着血管往上爬，浑身都松快了。石阶旁的草叶上，晨露早已蒸发干净，只剩边缘微微发卷，蹭过裤脚时，带着干爽的触感，没有半点黏腻。

我正走着，忽然看见石缝里藏着惊喜。几株不知名的小野花，正逆着寒气盛开，淡紫色的花瓣薄得像蝉翼，沐着午后阳光，像镀了层柔光。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像我小时候攥在手心的玻璃球，透着细碎的光，让人忍不住蹲下来多看两眼。

行至半途，石阶陡然变陡，原本轻快的脚步渐渐沉实。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石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干。鬓角的碎发黏在脸颊上，带着温热的潮气，有点痒，却懒得去擦。坐在路旁的老松歇脚，松树的树皮粗糙得磨掌心，却透着股清冽的木香。松针簌簌落下，沾在我的肩头，我抬手拂开，指尖都染着松的凉味。深吸一口山气，满是草木的清新，连胸腔里的闷意都散了大半。

抬眼望，山路像一条青灰色的绸带，绕着山体弯弯曲曲，隐在层叠的林木间。明明望不到头，心里却不慌。先前每次转角都有惊喜，或许这次也一样。果然，刚转过一道弯，就听见“叮咚”的水声，像谁在敲银铃。循声找去，一汪清浅的山涧藏在乱石后，泉水顺着青黑色的岩石流淌，撞在凸起的石块上，碎成满地银亮的光斑。阳光斜斜照进来，光斑晃得人眼睛发亮，我蹲下身，用手接了点泉水，凉丝丝的，漱漱口，连舌尖都透着甜。

越往上爬，人声越发稀疏，只剩风穿过林木的“呜呜”声，伴着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呼吸与足音，构成最纯粹的韵律。城区的喧嚣，被层层林木拦在身后，那些催着回复的消息、搅得人辗转难眠的琐事，竟在一步步的攀登里渐渐淡去，像被山风卷走的轻烟。眼前只剩青灰的石阶、沐着阳光的枝丫，耳畔只有风鸣与鸟鸣，胸腔里的心脏却跳得越发有力。那是一种鲜活的、蓬勃的感觉，是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时，永远寻不到的踏实。

登顶的那一刻，心里涌着的不是俯瞰众生的壮阔，而是一种与天地相融的通透。初冬的风裹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午后阳光的余温，瞬间吹散满身薄汗，连衣角都被吹得猎猎作响。抬眼是澄澈得近乎透明的天光，流云漫卷，在午后阳光里泛着金边，低低地擦过山脊，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那柔软的质感。

极目远眺，近处，林木层叠如浪，深绿、浅褐、残黄在斜阳下交织，像大自然打翻了调色盘，浓淡相宜。远处，城区的楼宇沐着暖光，窗玻璃反射出细碎的光，与山间的云雾缠在一起，朦胧得像幅没干透的水墨丹青。更远处，孝子河如玉带蜿蜒，绕着城区流淌，河水泛着粼粼的光，最终藏进城市的天际线里，将自然与城郭的和谐，铺展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