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慧丽

秋风里刚添几分凛冽，裹着晨雾掠过小区花园时，梧桐树就率先开始卸了妆。我缩着脖子绕园晨练，羽绒服领口还留着昨夜暖炉的余温，就见几片深褐的叶子在半空打着旋。像被冻得发僵的蝶，翅尖沾着细碎的霜花，翅面皱巴巴的，是挨过寒夜的模样。落地时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只在花园的青石板路上积起薄薄一层，鞋底碾过，沙沙地响，比晨练时的太极扇声更清亮。

秋末冬初，那些还倔强抱着枝头的叶子，此刻大多失了往日的鲜活。特别是那几株悬铃木，最为明显了。叶子蜷曲着边缘，像婆婆揣在兜里的旧手帕，被岁月揉得满是褶皱，却藏着说不尽的温软。叶脉在淡金色阳光里看得愈发清晰，是大自然用细笔勾勒的纹路，每一条都牵着春夏的记忆。

但并不是所有的树叶都急于退场。花园角落的香樟树，依旧绿着，只是那绿比盛夏时沉了些，就像父亲书房里浸过墨的碧玉镇纸，温润又沉静，在冷风中舒展得格外从容。新叶与老叶叠在一处，老叶深绿如檀，摸上去带着磨砂般的厚实感；新叶浅绿似玉，嫩得能掐出汁来。风过枝摇时，叶隙间漏下的阳光都带着樟树的清香，落在我晨练后发热的手背上，暖融融的。恍惚间，我竟以为是春末的阳光，连呼吸都变得轻缓，怕惊扰了这树与叶的默契，也怕打破这难得的暖意。

花园围栏边的灌木丛，更是有意思。叶片边缘凝着一层白霜，像裹了层细白糖。凑近时，仿佛能闻到霜花融化的清冽气息，指尖轻轻一碰，霜花化在指腹，冰凉凉地渗进皮肤。但叶片却依旧坚挺，就像小区里那些晨起扫雪的老人，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暮色降临时，花园里的树叶又换了一副模样。路灯把叶影拉得很长，梧桐叶的轮廓在花园的围墙上晃悠，像我小时候趴在书桌前画的写意画，线条歪歪扭扭，却藏着最真的欢喜。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歇脚，上面还留着正午阳光的余温，感觉比家里的沙发更贴心。偶尔有叶被风吹到扶手边，贴着我的袖口轻轻叩击，像在说“陪你坐会儿”。

我拾起一片不完整的枫叶，是花园东侧枫树上落的，那棵树还是小区刚建成时栽的，如今枝繁叶茂，我曾在树下拍过照。它的边缘已经发褐，却依旧保持着掌状的模样，叶脉像婆婆手上凸起的青筋，摸上去粗糙却温暖。凑近一闻，还有淡淡的、类似焦糖的香气。这是它走过春夏秋的印记，也是初冬赠予它的勋章，就像我们每个人，在岁月里留下的痕迹，从来都不是负担。

曾听人说，落叶是凋零的符号。可在初冬的风里，我看见的却是另一种圆满。它们曾在春天抽芽，给晨练的老人挡过料峭的春寒；在夏天遮阳，让嬉戏的孩子有片清凉天地；在秋天染色，把花园变成邻里拍照的背景板。如今，在初冬归于尘土，不是结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就像那些落在花坛泥土里的叶，会被小区的管护人员翻进土里。待第二年春天，新抽的草芽、新绽的花骨朵，都藏着它们的养分。

想起父亲常说，“落叶归根不是输，是给下一场热闹铺路。”从前不懂，此刻看着脚边的这些落叶，忽然就懂了。生命的美好，本就藏在这从容的交替里。

夜渐深了，风还在吹，花园里的树叶还在轻轻落下。我裹紧外套往家走，口袋里揣着一片晒暖的银杏叶，叶脉硌着掌心，像握着一枚小小的暖炉。这初冬的树叶，藏着季节的温柔，藏着邻里间的烟火气，更藏着生命最动人的智慧。它们不畏惧告别，不吝啬温暖，以从容的姿态谢幕，只为在来年的春风里，更好地重逢。

我走到楼栋门口，回头望时，路灯下的树叶还在飘，像无数细碎的星光，落在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也落在我心里最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