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

别打扰蝉鸣和鸟声

别碰跳跃的蚱蜢，梳翅的蝴蝶

将野葛的藤蔓轻轻拨开

别掐它的嫩叶

别挡住清凉的晨风

让它在竹林、茅草和人间穿行

这是盛夏最奢侈的一缕风

最重要的事：别踩蚂蚁

那些大蚂蚁，小蚂蚁，红蚂蚁，黑蚂蚁

它们都在为一顿早餐奔忙

有的已找到食物

有的两手空空

烈日下，万物都是蚁命

——别再伤害它们！

如果上苍出来散步

我也这样劝他

蝉翼

山路上，一枚蝉翼

薄薄的、半透明的蝉翼，安静躺着

像夏天遗落的扉页

沾满灰尘，炎阳，翅根还有干透的肉丝

这棵大树上

一定发生过激烈的争斗

为食物或交配权

也许仅仅为一滴早晨的露水

对手咬断了它的脖子

叫声戛然而止

它的翅膀，枯叶一样飘落

四野沉寂

夕阳是一滴血，滴在所有翅膀上

山林抖了一下，天上的白云也抖了一下

它们都喊疼

有风的黄昏

坐在山垭口，遥望我的城市

在热浪中煎熬，坚韧不屈，或卑躬妥协

都换不来烈日的一丝怜悯

整个夏季，副热带高压，蒸笼一样

覆盖四川盆地

万物干燥，焦渴，盛满怒气

一星火花就会引爆

这是八月的一个黄昏

大娄山的焚风，扫过无数山岭与江河

来到我身边时

已变得有些清凉

爱人手指一般清凉

而我的城市，还在山下受苦

我像可耻的叛徒

一边抚摸山色，一边迎风忏悔

看云

八月，南峰山上

天空用看不见的嘴唇

吹出一朵朵蒲公英，巨大，纯白

在蓝色天幕中散开，又聚拢

那些云朵

像一条河遗落的波浪

像一首未完成的诗

孤单而旷落

此时看云

请忽略阳光的酷烈

可手握清风、蝉声、遍野的绿

盛开的醉鱼草、紫菀花

也可读远山之黛

像岩石一样陷入沉默

唯一不可干的

是唐突这些云

她们是揣着梦的女人

热情，舒卷，却有着家的执念

想念一条河

在炎热的远方想起它时

我已开始苍老

全身裹满灰尘、汗水和疾病

我已忘了那些水波

是怎样在红蜻蜓的翅翼下漾动

一遍遍冲刷少年时光

家的影子在坍塌

疯长的只有烈日和芭茅

我甚至忘了村庄的炊烟

那条石板路的走向

还有水稻和高粱成熟时的气息

丘陵深处，有一只斑鸠

在反复鸣叫

它是不是童年时的巫师

还在召唤一些滩坝的名字：

响水滩、高滩、空滩子、三步磴……

远远的，那条河的波涛

流过我干涩的眼睛

有风的故乡，依然清澈而善良

古代的蝉

古代的蝉，比现代的同类

要淡定一些。它在柳树和竹林中

可以呆上一整天

也没有人烦它

有时，它在深山古寺

与隐者说法，论道

蔑视夏天的燠热与怒气

有时，半夜起身

去查看清风、明月和露水

提醒农夫稻香飘来

古代的蝉

甚至是一位心理咨询师

在狱窗前，与落难的书生反复讨论

如何怀抱一腔孤愤

卑微地活在尘世

古代的蝉，不图热闹

不打卡，不刷抖音

像一小块固执的铁

在秋风中收起声响，过完一生

无喜，亦无悲